第132章
南榮 by 迷幻的炮臺
2025-2-17 21:24
遂鈺陪蕭韞坐在禦花園的雨中,聽斷斷續續他訴說許多有關父王的事情。皇帝本不是個喜歡說話,情緒外露的人,卻在得知死訊後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要崩潰。
從禦花園再到玄極殿,壹路不知走了多久,久到遂鈺以為這路永遠都走不完。
從中斷的早朝起,至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,說的人精疲力竭,聽的人更不好受。
蕭韞幾乎是力竭昏睡過去的,遂鈺很少這般用盡心思安慰壹個人,明明他以前才是被保護的那個。
走出玄極殿透氣,肩胛的酸痛令他倒吸口涼氣。
“公子,妳如果……”葛桐頓了頓,望著遂鈺平靜的臉不知該說什麽,想要表達的話,也在見得神情後通通咽了回去。
遂鈺淡道:“如果難過就狠狠哭壹場,是嗎。”
葛桐明顯是哭過了,眼眶紅腫狀若核桃。
“他們喜歡看我們南榮氏狼狽的場面,自以為暫時將我們踩在腳下,我們便永遠翻不得身。”
“哭有什麽用,號喪能將人哭回來嗎?”
“把眼淚給我憋回去。”遂鈺冷道,語調染上幾分威脅。
“葛將軍,這是軍令!”
“若讓我看到西郊大營有人鬧,有人哭,壹律軍法處置,違者杖十,扣壹年俸祿。”
“因鹿廣郡之事擾亂軍心者,可就地處置不必匯報。召集佐領及以上官職的將領來王府議事,所有師爺都要到場,我們要在回鹿廣郡前,先行擬劃新制,將軍規下發各處。”
戰況不會等待壹個殘破的鹿廣郡修復,敵人就像暗夜之中的魔鬼,用獠牙死死啃噬最薄弱的地方。
星也河畔歷歷在目,父王的叮囑遂鈺未敢遺忘。
南榮王府並非堅不可摧,但南榮軍的精神會永遠帶領著所有人的意誌。既然治軍出現紕漏,就該立即更改。
歷年的弊病壹朝東窗事發,需要解決的不僅僅是各方勢力的纏鬥,還有混跡在軍中的龍蛇。
從現在起南榮軍若仍以先前的仁慈治軍,那才是真正的災難。
對敵人心慈手軟,才是真正捅向同胞戰友的利刃。
是人都有扛不住的時候,近幾日遂鈺也算是想明白了,蕭韞向他示弱無非是想他就在大都,至少大都還在皇帝伸手可及的範圍內,他只要壹日在玄極殿,壹日便是玄極殿的人。
遂鈺開口道:“陶公公,陛下已經睡下了,吩咐禦膳房燉些清淡的湯水,待會我們壹起叫醒他,看著他吃下去。”
“是,是是。”陶五陳連忙點頭,招來小太監快步向禦膳房走去。
雨幕之中,有人提燈緩慢而來,不顧雨漬沾濕衣袍,氣定神閑好似散步。
“大殿下。”遂鈺站在檐下淡道:“陛下已經歇息了,若有事還請明日再來。”
“妳要回鹿廣郡?”
蕭季沈胸有成竹地笑道:“恐怕很難。”
遂鈺:“是又如何。”
“南榮王遇難,父皇傷心不已,我這個做兒子的自然要為父皇分擔些許。”
“鹿廣郡,我陪妳去。”
遂鈺語氣聽不出情緒,嘲諷道:“恐怕殿下前腳剛走,後腳皇後娘娘便得被貴妃囫圇個吞了。”
“不見得吧。”蕭季沈終於走到遂鈺面前,他用傘遮住遂鈺眼前的光,神態姿勢壹舉壹動像極了蕭韞。
論相似,遂鈺現在覺得似乎蕭季沈更類蕭韞,不過誰也學不會蕭韞那般壹意孤行蠻橫霸道。
這人身上帶著的懶散掩蓋住了沙場腥風血雨,讓人輕易忽略了他也是個駐守邊關多年的將士。
他也去鹿廣郡?
遂鈺心底浮現出了個意料之中的結果,勾唇對蕭季沈並不那麽恭敬地行了個禮:“臣便先恭賀殿下將東宮收入囊中。”
“蕭鶴辭如何得到太子之位,想必沒有人比將軍更清楚,即便如此,妳也要待在玄極殿嗎。”
四下太黑,蕭季沈又背對著宮燈,遂鈺根本看不清蕭季沈的表情,但他語氣中的好奇與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態度明晃晃擺在兩人之間,想忽略都不行。
遂鈺道:“若殿下再多問幾句,明日我便該做殿下的長輩了。”
蕭季沈無奈,決定放過南榮遂鈺不再盤問,況且這也並不算為難。只是他沒見過親人離世還能如此無動於衷,泰然自若安排軍務之人,難不成在宮裏住的人都心硬如鐵?
“南榮軍是死了主帥,並非全軍覆沒。軍中能人頗多,近年來也培養了壹批能夠擔得起大任的武將。朝中這群人不為了大宸日後憂慮,卻惺惺作態地為南榮王府日後考慮。”
“像是當我南榮遂鈺是死的。”遂鈺垂眼自嘲,後退幾步與蕭季沈拉開距離,說:“既然他選擇妳作為皇帝,又讓我輔佐妳。”
“大殿下,盡早安排人手保護皇後娘娘,沒有後顧之憂方可上陣殺敵。”
“保護母後?”蕭季沈想了想。
不見得誰保護誰吧。
趁機會整頓軍備,亦可振奮將士們的士氣,南榮軍需要全新的規則。
遂鈺看著蕭韞吃下湯羹,在蕭韞欲言又止中離開,他知道蕭韞想說什麽。蕭韞想他留下,卻知此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們完成。
生者在世受諸般權力禁錮,這幅枷鎖緊銬感情,死後豢養著壹切的牢籠轟然崩塌,只剩最純粹的追悔莫及。
蕭韞對南榮明徽的感情得到釋放,拖垮了緊繃的神經,與聰妙皇後相關的人陸續逝去,最終只剩原地徘徊,緊緊攥著記憶不放,孤家寡人不過如此。
回王府途中,葛桐坐在馬車裏說:“很少見陛下如此傷心。”
“他對父王……比我對父王感情更深。”遂鈺喉頭滾動,掀起車簾透氣:“他硬撐著不想交出我,世家群情激奮,就算是九五之尊掌握至高無上的權勢,那也是無數人推著他,擁護著他,利益之間牽扯瓜葛才能登臨帝位。”
就算日後南榮王府被排除叛國的嫌疑,但只要叛國的帽子扣在頭上,便很難再被洗刷。蕭韞不想南榮明徽落得如此境地,而世家看清皇帝的意圖,更步步緊逼。
“沒有任何壹位皇帝敢認定,他這個皇帝永遠不會被人拉下去。”
制衡被打破,再找新的支撐點太難了。世家們如此自信,甚至捏著消息故意在早朝宣布,無非是想打得所有擁護南榮王府的人措手不及。
若是南榮遂鈺能在朝堂和誰鬧起來就更好了。
“我們不能給董氏機會,首先得查清楚為何遇襲。”遂鈺沈聲。
“王府許多暗線還能用,此次世家的情報證明,除了鹿廣郡內部有叛徒之外,其余各地仍然正常運作,葛桐,我們要相信父王與兄長多年經營。”
失去元帥的南榮軍,若沒有人立即挑起重擔,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被瓜分也只是壹夜之間的事。
王府留下的不僅僅是幾十萬驍勇善戰的軍士,還有打造刀槍劍戟的軍器所。軍器所才是最核心的地方,工匠研制的各類武器圖紙乃是無價之寶。
“統計我們的軍器所還有多少,工匠傷亡如何,之前研究的火銃雖不能量產,但單兵作戰極佳。”
“帶來大都的有幾把?”
葛桐:“共十把,公子。”
火銃,以火藥為引,填入特殊打造的彈珠之中,鍛造特殊發射彈藥的管筒,原理類似於弓弩發射的彈置機關。
南榮軍很久之前便著手研究火銃制造技術,只是進展緩慢。特制精鐵難以大批量采購,哪怕是開采也極其艱難,努力了七八年,也就只能穩定每月制造三把有余。
遂鈺進入軍中帶兵,首先便將軍器所特別為火銃設立的火器司要了過來。如今仍以刀槍為戰,火銃在戰場上固然能調轉局勢,卻需大批量投入才行。軍資軍備緊張,僅能維持用以打仗的糧草以及部分兵器損耗,遂鈺接手蕭韞給的那些田產銀號後,壹直用自己私庫裏的銀子供著火器司的花銷。
“見過蒼蠅搓手嗎。”遂鈺冰冷道。
“現在各地的軍閥正等著我們南榮王府落敗,急哄哄地沖上來咬壹口。”
葛桐壹拳砸在廂壁,憤憤道:“既如此便得給他們壹巴掌!”
是啊,遂鈺舌尖抵著牙齒,直至咬得出血,血腥味彌漫口腔,才咽下血水說:“那麽我們就把他們的皮撕下來,看看整個中原軍備究竟是誰做主。”
自從南榮明徽離京,遂鈺斷斷續續住在玄極殿,每隔七八日才回壹次王府。葛桐去西郊大營召人,他只身從側門沿著小路走去書房。
南榮王素有文將之稱,閑來無事好書法,家中所子女,除了遂鈺都被他教導過。遂鈺那壹手字寫出來,南榮王見與皇帝過分相似,無論見多少次都氣得要命,後來也就不執著教遂鈺習字了。
南榮遂鈺,要冷靜。
遂鈺仔細整理思緒,將白日朝臣們的言語通通梳理壹遍,直至頭腦發脹,眼眶滾燙。
“呼……”
他緩緩吐出口濁氣,肩膀微顫竭盡全力控制呼吸,血液從腳底湧至腦門,徹骨的寒意迸發開來,從得知父兄遇難到處理軍務,不過只是整日時間,但他卻覺得像是過了幾百年那麽久。
總要有人站起來承擔壹切,若今日率先支撐不住的是他自己,那麽便是將所有爛攤子留給蕭韞,而蕭韞遇見與聰妙皇後有關的人與物從來都忍不住。
就像星也河畔南榮明徽目送戰友離去,屬於他們的記憶隨著時間緩慢被塵埃覆蓋。蕭韞也怕與聰妙皇後共同擁有的時光消散,就算是抓住最後那麽壹絲記憶亦彌足珍貴。
皇帝也不過是凡人而已。
遂鈺仰頭竭力忍耐眼角即將無法抑制的濕潤,將比黃連還苦的痛楚完整咽下。
腦海中壹遍遍思索父王教給自己的治軍之道,從桌下使勁拖出壹個大箱子。箱子用牛皮覆蓋防水,遂鈺席地而坐,輕車熟路開鎖。
總結成冊的治軍要略整齊擺放,署名是南榮明徽。
要略之中有壹本著重強調軍紀嚴明卻可酌情放寬,遂鈺找到那部分內容,趁著燭光仔細閱讀,眼淚啪嗒啪嗒地往書頁之間掉,墨跡逐漸暈染開來,連帶著視線模糊,他聽見寂靜之中突兀的啜泣。
天蒙蒙亮,王府議事廳人頭湧動,眾軍士紮堆站著,師爺們愁眉苦臉,與葛桐關系好的湊過去詢問四公子如今打算如何。
葛桐煩躁地踹了同僚壹腳,帶著管家扭頭去後院了:“我去看看公子。”
管家跟在葛桐身邊邊走邊道:“公子回府便回王爺書房待著,問吃飯也不肯,我們也不好問,還請葛將軍勸勸,王府上下就靠四公子撐著了,這……這不吃飯也不行啊!王爺臨走前叮囑過,壹定要好好照顧公子。”
葛桐來到書房前,正欲擡手敲門,門卻自動從裏頭打開了。
遂鈺神色如常,沈聲:“都到齊了?”
“是,休假的也都被屬下壹並從家裏抓來,現在都在議事廳坐著。”
葛桐頓了頓,咬牙強忍哽咽,行禮道:“請世子移步前廳。”
南榮王府王位世襲,長子繼承。長子故,次子承襲。封王需朝廷降旨,世子可自行傳位——
“參見世子。”
議事廳內眾軍士齊聲跪拜。
遂鈺坐在原本屬於父兄的方椅中,放眼望去,目光從所有人頭頂掠過,直至晨光熹微第壹縷灑進廳堂。
“行了。”
遂鈺淡道:“都坐吧,找諸位來是為商議軍備如何分配,制定新的軍規。”
語氣不容置喙,並非商議,而是通知。
眾人妳看我我看妳,最終由德高望重的那個率先道:“聽憑世子吩咐!”
“屬下等聽憑世子吩咐!”
與此同時,第壹聲鞭響喚醒沈睡的皇宮,早朝如期而至。
董巖在朝堂上又遞交壹份最新情報,憤怒道:“陛下,此乃南榮王府勾連西洲叛國證據,來往密信皆在其中,還請陛下過目,嚴查啊!!!”
潮景帝掀起眼皮,示意將奏折呈上來。
陶五陳快步走下臺階,從董巖手中接過奏折,才送到皇帝手中,皇帝看都不看壹眼徑直將其朝著董巖砸過去。
蕭韞冷笑道:“鹿廣郡離大都甚遠,董卿消息倒靈通,快馬日行千萬裏。”
董巖環顧四周,禦史臺立即跪倒壹片,連帶著六部之中也有人上前附議。
“南榮遂鈺身為南榮王府之子,定然知曉許多機要,還請陛下嚴查南榮遂鈺!將其關押至天牢!”
“哦?”蕭韞笑了,勾唇道:“那麽眾卿家覺得由誰審訊為好。”
“自然是刑部與大理寺共同辦案。”有人說。
董巖恭敬道:“還請陛下裁決!!!”
潮景帝指尖把玩白玉扳指,面上不見怒色,慢條斯理道:“愛卿所說南榮遂鈺,朕記得前幾年不是已經死了嗎。”
“南榮府嫡幼子南榮遂鈺的棺槨,也已經由南榮王府帶回鹿廣郡,何來南榮遂鈺?”
蕭韞順手將早已準備好的聖旨拋出去,聖旨骨碌碌從臺階上滾下去,恰巧在董巖面前展開。
董巖瞳孔微縮,猛地抓住聖旨,在場眾臣意識到了什麽,有人倒吸口涼氣,失聲。
“這是……之前那道,那道南榮遂鈺死了的聖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