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00章 壹直在不遠處等待的人

　　“接下來壹切行動，都是我給妳的回答。”
　　在女媧的目光下，林三酒慢慢站起身，好像用肩膀和後背壹點點擠開了某種沈重的、粘稠的水流。
　　她覺得自己正站在懸崖上，即將跳下去了，不知道會被風與翼承托起來，還是會筆直跌下深淵，再無回頭後悔的余地。
　　“如果妳想知道我‘放棄親友’是什麽意思，妳就看著好了。”
　　女媧會以為她是在變個法子拖時間嗎？
　　不過，那也無所謂了。
　　即使林三酒決心已定、有了覺悟，肌肉身體卻顫顫跌跌，似乎要用控制不住的顫抖，在空氣裏打下壹行又壹行恐懼不甘的文字。
　　她死命咬住牙關，雙手按在大腿上，好像這樣就能穩住它們；最後掃了壹眼女媧，她掉頭就向醫療艙門外走。
　　女媧隨時都會撤去凝固的時間，屆時每壹個奪人性命的能力領域，都會開始繼續計時——但這並不是林三酒腳步越來越快的原因。
　　就算馬上繼續計時，離眾人真正死亡也還有壹段空隙；但是，壹旦時間恢復正常流動，需要盡快從其身邊逃走的對象，可不是女媧了。
　　林三酒第壹次感覺到，自己是用血、用命在奔跑。余光裏景物都模糊拉長了，她什麽也聽不見、什麽也感覺不到，只剩下壹個目標，就是壹步比壹步更快地往前跑——這段路太漫長了，當她終於撲進駕駛艙的那壹刻，仿佛是壹個毫無真實感的夢。
　　“妳來了？”
　　駕駛艙內沒有開燈；在前方巨大熒幕的微光下，女媧從駕駛座上轉過身，面孔懸浮於壹片久無人打擾的昏暗寂涼裏，好像已經等待很久了。
　　林三酒壹言不發，人壹進門，立刻反手將駕駛艙門鎖上，又逼出意識力，利用它的黏性，死死地堵上了門的每壹寸縫隙，將壹整片墻都封住了。
　　“妳來這裏做什麽呢？”女媧幾乎像壹個老友似的，柔和地問道。
　　“妳沒撤去凝固時間嗎？”
　　林三酒匆匆走過駕駛艙，盡量壹眼也沒有往余淵被困的地方看。“還是說，那個占據波西米亞身體的人，還不知道我已經來了駕駛艙？”
　　女媧歪了歪頭，不置可否。
　　也就是說，二者都有可能？
　　不，不能僥幸；自己沒有作出二選壹的回答，就應該認為時間流動已經恢復正常了，“波西米亞”找進駕駛艙只是遲早的問題——留給她的窗口，正在急速收窄。
　　就好像女媧不值壹提、只是個擺設似的，林三酒連眼珠也沒朝她轉壹下，幾步撲上了操控臺，從回憶裏使勁挖出了余淵跟她說過的每壹個字，目光梭巡著，四處尋找他提起過壹次的聯絡裝置。
　　那部聯絡裝置是余淵前兩天才拿進駕駛艙的，不是船上操控臺的壹部分；禮包與清久留打臺球的時候，余淵說他才剛剛用它聯絡過壹次，所以應該就在——
　　林三酒眼皮壹跳，伸手就朝操作臺角落裏壹臺黑色機器抓去。
　　“妳原來是這麽想的啊，”女媧的聲音涼涼地從耳朵上流過。
　　胳膊明明伸長了，手明明已經覆蓋在聯絡裝置上了，可是林三酒的大腦裏，卻沒有產生“抓到東西”的神經反應。
　　她楞楞地張開五指、又合攏，聯絡裝置仍像是坐在壹層霧氣彌漫的玻璃後，摸不到，抓不過來。
　　“妳幹什麽？”林三酒猛地壹扭頭，朝女媧啞聲質問道。
　　女媧仍然坐在原處，眉下雙眼漆黑，像是遙遠的宇宙黑洞，吞沒了熒幕投下的微光。
　　“妳的‘行動’，”她緩緩地說，“原來是指，妳要在府西羅與他的‘身份’反應過來之前，召喚來壹場大洪水。”
　　“為什麽不讓我繼續？”
　　有壹瞬間，林三酒簡直恨不得能掏出鞭子，狠狠朝女媧揮過去——“我的答案讓妳不滿意嗎？那妳撤去時間凝固啊，讓府西羅繼續殺我們啊，為什麽阻止我？”
　　女媧好像沒聽見壹樣。
　　“召喚大洪水，需要與……唔，斯巴安，是這個名字吧？需要與他聯系？”
　　“斯巴安”三個字從女媧口中響起，就像是有人將手伸入林三酒體內，拽了壹下她的神經末梢；她體內海嘯壹樣洶湧滔天的情緒，登時被拽住了韁繩，不敢在可能的代價面前，繼續沖擊她的胸口了。
　　林三酒深深吸了壹口氣，抽回了不斷發抖的手，轉身直視女媧。
　　“是，”她盡量穩住嗓音，但這壹個字也依然顫了好幾顫。她壹邊思考，壹邊說道：“妳說過，妳並非無所不知……那麽，我可以認為，妳和府西羅壹樣，都還沒發現斯巴安的存在和位置嗎？”
　　女媧十分坦誠地答道：“我此前確實沒有發現。現在，我倒是有了壹點猜想。”
　　時間凝固究竟撤掉了沒有？
　　林三酒深恐“第三段生命”不知何時就會沖進駕駛艙裏來；她必須馬上聯絡斯巴安。這種要命關頭，她不知道女媧為什麽會擋著她，壹時又焦慮又不甘，卻還得逼迫自己盡量冷靜下來——“妳攔住我，是因為妳好奇？妳不必浪費時間猜想了，我現在就可以告訴妳。”
　　她朝飛船熒幕猛然壹擡手，到底沒忍住情緒，聽見肩膀關節“喀”地壹響。
　　“看見外面的夜空了吧？”
　　林三酒盯著女媧，怒聲道：“他就在那裏，他與壹顆叫做母王的星球生命體，在過去幾天裏，壹直停留在外太空中，壹直在等待我的訊號。”
　　不管是梟西厄斯，還是府西羅，或者是最後來的女媧，這幾個人的能力再神通廣大也好，卻都有壹個共通點：他們的目光，始終聚焦於地面上的林三酒壹行人。
　　就算是他們，不去看、不去找，就也會有遺漏了的事情；更何況，地外太空如此遼闊無垠，荒蕪的星球與天體漂浮如塵。
　　“府西羅對他毫不知情，這壹點我有足夠的信心。”林三酒顫聲說，“這並非是我有先見之明，刻意隱瞞住了……壹開始，只不過是因為梟西厄斯沒有給我們留出壹個說話的機會而已。”
　　在“空間跨越”裏不斷追逐著她的斯巴安，終於在林三酒跌回Karma博物館後不久，也緊跟著闖入了這壹層宇宙裏——不過最先與斯巴安接觸的人，好像卻是元向西。
　　他們二人究竟是如何碰上面的，其實林三酒並不清楚細節。
　　因為當她獲知斯巴安到來的時候，他們壹行人正在落石城裏，已經被梟西厄斯逼入了死路：當時林三酒被削去了三分之壹的身體，躺在地上，甚至連喉管都被挖走了，壹聲也發不出；梟西厄斯正等在附近黑暗裏，等待著禮包、清久留和余淵為了救她而自投羅網。
　　清久留甚至無法把逃走之計告訴她聽；他們說的每壹個字，都會被梟西厄斯聽在耳裏。
　　唯壹壹個能夠讓他們不需要時間、不需要出聲溝通的辦法，就是阿全副本了；在阿全副本展開的回憶錄中，林三酒不僅得知了清久留的計劃，同時也親身經歷了余淵在山林外重遇元向西與阿全副本的那壹夜。
　　那時的余淵，指了指屋壹柳身後的夜空，說：“妳看……最後壹程‘出租車’，剛剛到了。”
　　在他這句話以後，林三酒看見了：元向西從飛行器上跳下來，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。
　　她當時不由壹楞，立刻意識到，眼前這壹幕有點不對。
　　確實，【人際出租車】會讓壹個又壹個人以接力的形式，把阿全副本送回余淵身邊；但是，元向西並不是“人”啊？
　　元向西是不會被【人際出租車】當成目標、發揮效力的。也就是說，真正將阿全副本帶來這個世界，又讓元向西拿著它跳下地面的，另有其人？
　　林三酒站在余淵記憶中的那壹夜裏，怔怔地擡起了頭。
　　仿佛大海倒懸壹樣的廣闊夜空裏，綴著綿厚的、墨藍色的雲，涼星暗啞，零落地綴在蒼穹裏。
　　壹輪白月浸在光暈裏，面龐上潔白與陰影起伏。在已看慣了的月旁，在撕扯下來的雲絮之間，浮著壹個她從未在夜空中見過的、淡磚紅的星體；只有壹側半圓的虛淡紅影，仿佛宇宙因思念哭紅了的眼。
　　“……是母王。”
　　林三酒低聲說，朝船外夜空轉過頭。
　　“壹旦知道斯巴安就在附近，我們心裏就有了底氣。我們分頭從梟西厄斯手下逃走的時候，如果貿貿然讓季山青回到本體那兒去，很有可能會被梟西厄斯發現追蹤上……可是，如果順勢隱瞞住斯巴安的存在，借助母王作為跳板，他的安全系數就高了；事實證明，梟西厄斯果然也沒發現他。那時我還想過，或許斯巴安可以作為壹張壓箱底的殺手鐧，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幫上大忙。”
　　“不過，後來妳卻是利用宮道壹找到的‘命門’，殺掉他的吧。”
　　女媧在提起宮道壹的時候，神情、語氣沒有絲微變化，卻不知怎麽叫人覺得，她好像在嘆息——林三酒心想，她大概是誤會了；女媧想必不會為“清醒的惡”發出嘆息。
　　“對。危機解除之後，Exodus卻沒了燃料……於是我讓余淵聯絡斯巴安，轉告他等等我，有了燃料之後，我們會駕駛Exodus壹起過去找他。他在亂序的時間裏找了我這麽久……卻因為種種陰差陽錯，他這幾天以來，依然只能忍耐，依然只能等。”
　　……卻永遠也等不到了。
　　林三酒擡起手，抹去了臉上的濕痕。她並不想哭；但她止不住眼淚。
　　“盡管黑澤忌和離之君都知道，很快還會有壹個人上船，卻不知道那個人在哪，母王又是怎麽回事……久別重逢，要說的事情本來就已經說不完了，我當時覺得，解釋起來太麻煩，不過壹兩天的工夫，等他們親眼看見，自然什麽都明白了。”
　　她再次看了看聯絡器；雖然沒伸出手試，她卻還是覺得自己夠不著它。
　　“妳為什麽要攔我？”
　　“妳的答案，不是我給出的選項之壹，但目前來看，並不算無趣。”女媧低聲說，“妳的第壹步，是想用大洪水卷走身邊的人？可是妳難道沒有意識到，這麽做風險有多大嗎？
　　“別說只是遠離府西羅而已……就算他忽然死了，妳也不知道能力領域會不會消失。妳的親友們，很有可能只是被困在同壹個能力領域裏，只不過被沖去了另壹個地方。更何況，我警告過妳，今夜以後，重逢就是遙不可及的幻想了……就算他們受困的能力領域消失了，妳或許也永遠無法與他們再見。”
　　女媧說的每壹個字，都已經在林三酒頭腦中沖撞了無數次；她壹時分不出是女媧在說話，還是自己的痛苦，正在體內外交蕩回響。
　　她依舊靜靜站著，目光停留在聯絡器上。
　　“這樣性命攸關的事，妳獨自替他們下決定，也不好吧？”
　　女媧聲音中的某種東西，不知怎麽令林三酒忽然心臟壹跳；她壹點壹點，朝女媧轉過了頭。
　　“不妨問壹問他們本人的意見吧？”
　　女媧慢慢深下去了壹個笑，陰影移轉起伏，仿佛壹場緩慢的月食。
　　“此處船內船外，共有十壹人……我將要擺在他們面前的，是同樣壹道選擇題，與三個選項。如何？”